自然生活
学习当神婆和看图写话中
You say you got my name on your tattoo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通常他起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床头拿下药来,这瓶倒出两片,那瓶倒三片。哗啦哗啦堆在手心里,温水送服。然后换衣,洗漱,今天并无例外,只是醒后先觉得手脚俱冰。莫瑞垂头默然地坐了几分钟,随即手按胸口咳嗽一阵,他本以为自己要因此竭力,却并没像幼时那样咳出血来。闹钟响起,混着流水声和鸟鸣,以及空中花园一切电子设备使用的标准女声:“早安,今天是十月二十日,现在的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分……”他置之不理,咽下药,又喝了口水。赤裸双脚踩上冰冷的木地板时,莫瑞想:如果现今是梦的话。

他没吃早饭,昨天零点才到家,因而忘记去买面包,冰牛奶只剩半盒,热过后才尝出已经变质了。莫瑞饿着肚子刚到办公室门口,身后就有急促的哒哒哒声一路敲来,赛利卡像雷电般折到他眼前,甩给他几个文件夹。放在这个人类已经迁居太空的时候,纸质档案已经很少见,只被怀旧地用于重要资料的再储存。因此他明白这又是为大局考虑的脏活。赛利卡开口了,眼睛仍盯着别处。

“十点整,尼科拉司令要见你。”

尼科拉在抽烟,会议室没有烟灰缸,玻璃杯里湿漉漉地漂了几枚烟蒂。他的直属上司满眼血丝,回他问候以急促的审视。残存的烟味在莫瑞的喉咙里烧起来。事情非常简单,只要破解权限调出科学理事会的某些机密资料。他们谈了很多细节,尼科拉一直在思索,并没有正眼看他,水杯里的烟蒂又多了三颗,莫瑞的喉咙越来越疼,离开时在走廊上就开始猛咳,路过的陌生人纷纷侧目。

他拿开手帕,上面果然沾了几滴血。他小时候身体异常虚弱,除先天的心脏问题外,有好几次生了重病,几乎死掉。莫瑞依稀记得自己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哥哥给他换了块新毛巾,冷冷地敷在额头上。那时莫里安才十二岁,热泪还会一滴一滴流下来,落到莫瑞的脸上。他跪在地上含混地祈祷,握着莫瑞年幼的手,不停地说着“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在每一次病中,莫瑞也都像哥哥那样祈求奇迹,就着高热的昏沉,胡乱出声求谁让自己活下来,和哥哥一起活着,因为,一旦他们阴阳两隔,失去彼此,他们两个就都什么也没有了……病发时他就说,再让我多活一天吧,再让我多活一天吧,于是,如在高烧的梦里般,不知怎么回事就一天天地活到了现在。然而他忘记祈求哥哥的幸福,于是哥哥永远离开了他。
其实现在甚至比过去好得多,比他摸到哥哥水淋淋的湿冷躯体那一刻好得多,他都不再用祈求才能见莫里安的尸体。莫瑞记得哥哥被拆了几道肋骨,因此腰身几乎有些变形,胸廓也维持不住。年少的莫瑞把手颤抖着伸到他的胸口,没有搏动,只有湿淋淋的死寂。手再摸到缝线,于是他知道那里已经死了空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屋里如此安静,床头的呼叫铃只是通亮着灯,没有人和他轻声说话。他睁着眼幻想哥哥的声音,还有爱。直到月光从枕头上剥走,他在黑暗中绷直喉咙呼唤,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那之后,他就必须依靠回忆才能度过这些漫长的日子。尽管一周前他还同哥哥见过面,但不再一样了,无论是人还是世事都翻天覆地。里对此似乎接受良好,对于构造体的身份也没什么不满,只是会刻意回避他过度的接触,尽管心知肚明,他还是问过为什么,哥哥郑重而平淡地说,我不想你受到牵连。

本就走在他后侧的莫瑞突然站定在原地。那一瞬间他简直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哥哥十八岁时,毫无缺损,毫无死亡的阴影,除了幸福地活下去外,没有任何选择。他究竟是怎么把死带给他的?他又为什么要把命换给自己?莫瑞一步也走不动,看着里的背影,他控制不住,一遍一遍地想:哥哥,你给我的命,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而里并没注意到他突然的反常,仍在独自往前走。他让弟弟活下来的愿望早已实现,也不必再担负自己生命之重。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拐角处跑出来一个小孩子,里轻巧地绕开他,末了方回过头来。

那天傍晚莫瑞头一次翘了班,独自走在路上,空中花园的人行道不种景观树,大概是为了节约本就有限的空间,只是在墙面上挂有几根绿萝。他刚来这里时,以为它们和天空一样都是投影。到了秋天才发现地上居然真落有几片枯叶,空中花园从没有风,因而枯叶不会被吹动。第二天早上再看,却还是不见了,被清扫车扫得干干净净。但有时莫瑞也觉得,或许是被风吹走了。他五六岁时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总被排挤,讲鬼故事时他们围成一圈,唯独把他推出去,说他听了一个小小的鬼故事,就要被吓得心脏坏掉,人会死掉,埋进土里。他回到家才哭起来,哥哥就带着他到附近荒废的公园去。远远近近都是泥土做的地,从里面长出大片黄草。他们随意坐下,天空高透明朗,心形的杨树叶色如熟麦,摇曳着哗哗作响,明亮叶面反照出日光。哥哥不怎么会讲鬼故事,勉强编了一个“某个只有机械骨架的机器人一点点长出血肉,变成人类”的故事,根本就不吓人,他枕着兄长的腿,听得入了迷。风有点冷,但是阳光暖和,哥哥的身体也无比温暖,莫瑞看着上方,视野最后是模糊的高天,往前是枝桠黄叶,然后是哥哥的金发,在日光下宛如金羊毛。闭上眼睛时,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如今再想起来,一切都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日,然而时间如露如电,空中花园没有泥土黄叶,十四岁的哥哥曾那么高,也只到如今他的胸口。

莫瑞在街上踱步,漫不经心地用鞋尖踢一片枯叶。小小的清洁机器人游过来撞他的腿,他挪开一步,看它把枯叶吞进肚子。他的朋友讲时间飞逝,过去就像梦一样。哥哥死后,他觉得一切都如梦似幻,处处都是泡影,只有哥哥活着的过去才是真实的。现在的天气确实有变冷,他也在西装外加了长风衣。然而在人造的天堂里,已经没有他幼时的秋风了,日光也不会再暖和。清洁机器人吞下最后一片黄叶,转身向一张塑料纸滑去,莫瑞看着光秃秃的地面想,如果现今是梦的话。

哥哥死后,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奢求奇迹了。但他每天独自走在路上时,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现今是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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