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里]过生长
莫瑞的心脏移植手术顺利完成于哥哥死掉的第二天早上。研究所配备的最高级别医疗中心，精密装置能检测到他醒来，上半段床匀速抬起三十度角的同时，灰白的天花板上自动开始播放一段影像。影像中是阳光明媚的空中花园，镜头在拍摄过衣着体面、笑容生动的男男女女后突然升起，加速穿过错落的高楼——它们的外窗特意变成透明，以便向摄像机露出其内无数文明礼貌的机器人、复古舞会、全息屏幕和八十层楼上的热带森林。镜头一路奔向暮色深处的虚拟太阳映像，它比地球上能看到的太阳做得还要大，光辉伸得更远，深深嵌在每一缕云流和楼栋外墙里，好像这样就没人会忽视这份世界政府为人类美好生活做出的努力。温柔的女声伴着景色变化说，这里就是真正的福音天堂，人类文明的奇迹——空中花园。恭喜您，莫瑞先生，您已经获得空中花园核心居民区B区的入住资格。他一直微阖着眼，疲惫不堪，却被加在自己名字后头的先生两个字猛然扎醒。医疗机器人滑到病床边端上药和温水，莫瑞一把扯掉手臂上的针管，抓紧那个机器人大喊大叫，我哥哥呢？！医疗机器人的仿造眼部亮起来，说，莫瑞先生，抱歉，我不明白您的问题。
莫瑞盯着他掐住的机器人的橡胶表皮，他的思绪慢慢往下沉，终于在血管的轰鸣底下，能够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声音问他，“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完美地适应哥哥的心脏？”
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完美地适应哥哥的心脏？
他喉头发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而机器人潜身于床头那支唐菖蒲刀剑般的阴影里，仿造眼部再度亮起猩红色：检测到您需要医疗援助，我将立即为您呼叫专属医生。
医生赶来时机器人已经帮莫瑞重新挂了吊瓶，她看看安静躺着的莫瑞，又看看床头的仪器，眨了眨眼。“您没有不适感了吗？”她本以为这么小而虚弱的一个男孩儿，面对噩耗，什么坏状况都可能出现。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退出屋外，留下一个生着红肿鼻子的高大男人，带着几张纸质文件还有一支有刮痕的老式钢笔。莫瑞提出了几个问题，对此他显得颇为烦躁。这是保密的！他高声说，带白班的指甲点着文件上的几行字，这份文件里（带痰的咳嗽声！），需要注意的就是住宅位于居民区B区15号，可以入学，政府每月会发放生活保障金，还有，六年内你不可以和你哥哥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和联系……大概就这么多。
不等莫瑞看完，他就把最后一张纸扯出来，指甲在右下角刮出一道印迹：你签字。莫瑞顿了顿，握着笔，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钢笔不怎么好用，每笔都要洇墨。最终他还没来得及抬笔，那张文件就被不耐烦的男人抽走了，笔尖在纸的空白处画出一道刺棱着、发癔般的怪痕。
他花了半年多在医院里休养，但是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里没有莫里安，只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他：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完美地适应哥哥的心脏？以至于早上醒来时枕头都被汗水沾湿。汗渍乱印，好像他胸口一直褪不干净的块块瘢痕。医生为他检测过心理状态，困惑地告诉他，这噩梦似乎和他的心理状况没有什么关系——与彻夜噩梦相反的是，他的心理健康水平甚至超出了来过最高级别医疗中心的大多数人。这在正常状况下根本不可能实现，医生补充道。至于长期的噩梦，吃药和心理咨询似乎对此都不起任何作用。他也就索性不再管了，只把它当作移植的必然后遗症看待。出院一星期后莫瑞登上空中花园，本以为宇宙船舱会让他心跳不稳或者感伤地想起哥哥，没想到即使是看着宇宙中密密麻麻如蛙卵的星群，他的心跳依旧足够平稳。踏进空中花园时，莫瑞的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事实上，早在他指甲在机器人身上掐出印子的那次，莫瑞就发现某些痛辛不再那么难以承受了。那次受到的刺激足够让刚移植的心脏产生不良反应，但除了难以喘气之外，他居然有余力看到仪器上自己的心电图，锋头尖锐、节律正常，没有任何崩溃的可能。所有人都评价他为“温和而坚定”，脸上生斑的心理咨询师微笑着对他说，你似乎已经有了人生目标和理由，这在你这个年纪真是少见。他不再为和态度恶劣的大人交涉而困扰，在不透支身体的情况下拼命地学习、阅读、重看那些如今他知道了作者的论文。学校里的女孩儿知道他有个哥哥，好奇地问他这是什么感觉，莫瑞难以控制地微笑起来。他很想讲讲自己和哥哥的事，告诉她自己无与伦比地、永生永世地爱他（那时莫瑞会喜欢用一些显得自己成熟的大词儿），但是他回忆起来的每一段美好的日子似乎都是虚构，而且隔着一层水雾。思考了很久，最后他对那个朋友说，我哥哥非常爱我，昨天他告诉我，他为我感到骄傲。
他们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莫瑞都不确定莫里安是否还活着。
起初这份不确定如不散的蜂鸣，无论莫瑞是否想起它来，他的心都在被蛰痛，微微地发颤。可蜂毒褪得很快，不过三个月，他就几乎成功忘记了这负担，不再为难料的悬念感到辛苦。他也会回想起年幼的日子，但是脑中的一切景象都蒙着灰色，甚至在自己发病时，哥哥脸上滑落的眼泪都变得那么钝，再也刺伤不了谁。莫瑞经常试着回忆哥哥给他小机器人的晚上，在莫瑞还会被二进制难倒的年纪，他喜欢倚着莫里安的膝头，哥哥的轮廓模糊在昏黄不稳的灯光里，他问，莫瑞，知道100；010；001代表哪三个数字吗？莫瑞偏过脑袋努力思考许久，0和1的无序重复里面大概响着某种规律，但对此时的他来说，这些排列只是一片乱糟糟的荒草地。他看向哥哥寻求帮助——在隐约的印象里，哥哥这时应该在笑着，但他抬头时，只看到被光影模糊的面孔，还有一对燕子般窄瘦的肩。
哥哥说，用二进制换算，代表421，你的生日。
哥哥好厉害啊！二进制好难，我总也学不会。哥哥不仅会这个，还懂那么多更难的东西……莫瑞感觉到头上落下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一定能掌握的，毕竟没有不辛苦就能做到的事情吧？所以莫瑞要好好努力。”
安全门打开的瞬间压在他耳膜上的庞大沉默消失了，但莫瑞心中仍然一片空白——这当然也是某种进步，毕竟前几次濒死时他总会想起过多的东西，害得大脑更加沉重过载。他注视着墙壁的缝隙，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档案库内。
接下来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麻烦，不知道又要被死威胁几次……他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向前走，脚步如此稳当，甚至没意识到就在刚才，自己叹过一口气。
莫瑞要好好努力，毕竟世界上没有不辛苦就能做到的事啊。面孔模糊的哥哥轻声对他说。
那些久远的回忆早已褪色，不再横生枝刺，如同瓷瓶里的假花。只有从那天开始的经历会色泽亮丽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段时间里，哥哥鲜少出现，莫瑞独自一点点成长得有力，镜子能照出脸上的血色。他学会了二进制，明白了交易者应有信誉，也渐渐知道怎么用微笑取信于人，甚至明白自己不会常常强大，因为他是有心脏的。哪怕用哥哥的心脏活着，他也不能战无不胜。他以为自己就做好时刻赴死的准备，但头一次濒死时莫瑞还是看到了莫里安，被关在玻璃器里的莫里安，正在遥远的地方用细碎的声音呢喃着：哥哥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你要好好听话。没有不辛苦就能做到的事啊。要努力变得比哥哥还厉害。莫瑞。他捶打玻璃、大喊大叫，比被切开更无助，哥哥却把眼睛转过去了。可那点蚌肉般柔软湿漉的、蓝色的眼神，还是隔着硬玻璃涌进了他身体里，从那天开始，有生命似的，在他胸腔里一下一下、永不停息地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