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生活
学习当神婆和看图写话中
You say you got my name on your tattoo

【瑞里8h/18:00】牡蛎游行

  • EVA paro,不了解不会影响阅读。

  • 字数爆破,8k+,有史以来第一次写这么长,也是头次给一对CP写这么多文……

  • 小瑞,生日快乐!



牡蛎游行

 

本来应该举行全班春游,但比起担心他们几个的社交能力,尼科拉更在意野外群体活动存在的安全问题,预备让他们来总部接受训练。薇拉坐在高脚椅上,脚尖踢着桌檐,语调难得严肃:总司令大人,我以为偶尔我们也该享受正常人的日子?尤其是他们三个,每天泡在LCL里,等哪天精神崩溃、驾驶不了你们的破机器,总司令,你来负责吗?

于是经过协调,全班人春游,莫瑞、21号、诺克提则单拎出来,由大他们两级的薇拉领着,在闹静交界处坐下,看海盗船荡来荡去,旋风飞椅在高空下如伞飞转,摩天轮小窗上隐隐约约拓着人影。再过不久薇拉开始嫌烦,十七岁修长高挑的少女,被人造人无穷无尽的问题包围,几乎感到伸不开一双腿,她把几张钞票塞进21号手里,冲他们三人扬扬下巴:“自己去玩,别进树林。一小时后回来找我。”

他们纵情享受过山车、跳楼机,陪21号坐了两回旋转木马后,坐在凉树荫下,用木勺挖塑料杯里的冰淇淋吃。太阳在树影之外一片通亮,莫瑞叼着勺子,小心地拍掉制服上的尘土,诺克提指着树林深处回头问他:莫瑞,那是不是你哥?

是,当然是。莫瑞立刻就知道。但话语一如既往没有出口。他摇摇头,说,我哥哥在家,别认错人。而且,已经一小时十分钟了……21号听见他的话时几乎跳起来,兔子一样飞跑开。诺克提发出懊恼的叹息,预备追上她。他们的杯中,冰淇淋化得只剩一圈白水,莫瑞来不及拾起它们,往坡下小跑两步方回过头。莫里安正靠在银杏旁,双眼紧闭,阳光飘荡在那张泛着青白色的脸上,照得冷森森。他面色不好,大概睡得很少,心绪不宁,莫瑞可以想见他做噩梦,关于父亲或者母亲(现在大概还关于他的弟弟)。他会在夜色浓重的被单里翻来覆去,泪水淋漓。次日早晨哥哥总是胃口不佳,吃不下几口培根。莫瑞试图让他吃多点,在早餐盘的金黄煎蛋和新绿蔬菜之外,莫里安脸上只滑过一道笑。

“莫瑞,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其他事你都不需要担心,也不用担心我。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去上学吧,记得检查一下文具,还有,别忘记带饭盒。”

莫瑞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被石头绊倒。他有种流血的感觉,无法再近前去,只能转身慢慢走开。以往这时候,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哥哥在给他热牛奶。有几个月微波炉坏了,没钱换新的,就改用了热水。实木柜子上放着一家四口的照片,相框玻璃擦得冰块般亮,在充满傍晚味道的屋里持久地鼓出幸福的凉气。在游乐园新修的摩天轮前面,莫瑞才四五岁,满脸不情愿地被爸爸举起来,用一种别扭的姿势牵着哥哥,他们的妈妈戴墨镜,涂南瓜色口红,用手托住脸。隔着这幅相框,哥哥在和他说:莫瑞,我们得把房子卖掉,不过我不想让你转学,我们还会住在附近。关于新家,我有几个备选方案,你愿意明天一起去看看吗?

哥哥不想去地下的第三都会住吗?莫瑞问,巴比伦尼亚在那里给你分配了公寓不是吗?这样哥哥去研究所还会更方便,不需要每天都地上地下跑来跑去的。而且我听老师说,几十年内还有可能发生第三次冲击,她在打算搬去第三都会,哥哥,如果我们也到地下去住,就会很安全。

莫里安把牛奶倒进玻璃杯,热牛奶冲击着杯底,撞出带有乳香和甜味的白水汽。屋中暗下来,只有厨房的一排窗户往里透着天光,莫里安站在窗前,如在牛奶的浊朦白汽之中,沉静地说:莫瑞,我们不能去地下,过几年那里就会变得很危险。

为什么会变危险?哥哥?

莫里安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打开冰箱门,问:我买了巧克力酱甜甜圈,撒了糖粒,你要吃吗?

莫瑞沿着砖路往回走。公园里隐约开始有夕光,空气像果实般饱胀,带着熟透的味道。他们已经足年没有见过面,莫瑞很想回头看一眼,但一旦回头看,自己或许就会站住再也不动,化作盐柱。他走了许久,一片一片地细数路边的叶子,终于发现自己偏离了路线,手机早被静音,屏幕上弹出好几条未接来电提示。莫瑞站在花坛边,闷熟的空气终于涨破,从中流出阵阵凉风,丛丛鼠尾草随风摇动,静谧的浓紫色微微垂向他。



数月后,莫瑞从学校出来,挤在地铁车厢的人群里半小时,然后乘电梯下往巴比伦尼亚,轻车熟路,没同21号或者诺克提一起。他头一次乘这部透明升降梯是两年前,他不安地靠墙站着,薇拉立在他前面,身穿国中校服,鼠灰色裙子改成了长款,她嚼着泡泡糖,脸色不佳。莫瑞透过墙看外面的钢架和刀削出的平坦岩壁,很想问问哥哥现在是否也在研究所,却又有丝犹豫。在泡泡啪嗒啪嗒破裂的声音之中,薇拉低头看看表盘,突兀地伸出手,指向升降梯左边的电梯井,莫瑞下意识地随她望去,胶囊形状的透明升降梯从深远黑暗中飞速升来,莫里安靠着墙壁,在大片白茫茫灯光中,身形模糊。

现今的莫瑞同样看向左边——白光从黑暗中涌出,那台电梯又一次飞速向上,莫里安又在电梯中,灯光朦胧他的边缘,砂金头发却仍显眼。莫瑞愣了一下,手按住电梯壁,急切地贴近脸,他喊:哥哥!但转瞬之间,升降梯便满载白炽灯光飞离了视野,像一道空心流星,只在空中划过细微砂金的痕迹。

升降梯嗡嗡运转,莫瑞动也不动,没拿下手,体温将墙壁暖热,好像这样就能维持他们二人平行的一瞬间,他们同遗传自母亲的眼睛倍蓝地交错。莫里安看到他了,就像两年前一样看到他,满眼惊异。两年前的那次,薇拉一言不发地看着紧贴着电梯壁的他,直到电梯门叮地开启。她抓着莫瑞的手腕,粗暴地把他拽出门去。一股细密的药水味从地下世界扑进鼻腔,带着湿冷的生铁气息。十三岁的莫瑞踉踉跄跄站直身体抬起头,眼前景物像洪水般扑杀他:

巨如山体的澄砂色铁块正驻在眼前。隐隐约约有头颅形状。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台巨大的机器,头颅形状的机器,凉丝丝地发散出铁腥味道,如冷柜里的生肉。它浸泡在宛如血池的红液里,比废墟更沉寂,只有一双细长而巨大的眼睛,鸽子咽喉颜色,正像蛇那样,宁静地注视着他。

“这里是巴比伦尼亚,地下的空中花园。欢迎你,莫瑞。我是尼科拉,我们需要你。”

莫瑞抬起头来,灰白头发的中年人站在高处,眼神审慎地从他身上扫过,说不清是认可还是怀疑。而薇拉紧皱眉头偏开脸,声音干硬:这是二号机,用于对抗即将降临的使徒,不过它只是机甲,还是需要人工操纵。他们做了大规模筛选,你是唯一有可能合格的二号机驾驶员。

“……驾驶员?使徒?”

“对。加上我,巴比伦尼亚已有三名驾驶员,但是不够用。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够用。你没得选,我也是。至于使徒,那是你的料理对象,我建议你把它们权当成亟待烹饪的巨型章鱼。”

尼科拉站在高处,不带情感地开口:使徒并非人类,也不具有人类意识,对我们而言,他们只是带来毁灭的机器,我们只能在自身死去之前先一步摧毁他们,这是自保。并非人人都有资格驾驶EVA,我们已经筛掉了十万人。只需要你至多三年的时间。我们会对你进行训练,尽可能保障你的安全。

他们自顾自地解说,而莫瑞开始感觉想吐,他试图凝起视线,想衣服上全是药水味,回去后该如何同哥哥解释。刚才在电梯上,哥哥看到我了,他也知道我被带来巴比伦尼亚了吗?这里就是哥哥工作的地方,地下第三都会的核心吗?并非地下的新都会,普通的科学研究院,而是如此隐秘,如此危险……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推着病床经过,他瞥见其上躺着的白发女孩,小巧、紧绷,像人造出的精巧摆件,绢制雏菊,半张脸被收纳在沾血的绷带里。薇拉走近前去,轻轻抚摸她的脸庞。

莫瑞终于问:“如果我不驾驶会怎样?”

“……我的适配度只算勉强及格,驾驶时风险很大。但是人手不够,如果我不当驾驶员,21号就要反反复复带伤上阵,最后可能会死在这里。如果没人能成功战胜使徒,人类就干脆一起完蛋,只不过我们这群地底的可怜人死得要比其他人早些,”薇拉说。她赤红的眼光紧逼莫瑞,“我们都没得选——另外,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巴比伦尼亚无所不为。”

他舌头僵直。薇拉给那个女孩理好绷带,往她手里塞了块糖。被称为21号的女孩挂着吊瓶,药液泛蓝,滴滴答答从输液袋里滚落管中。她仰起脸,扯出怪异的笑容,试图向薇拉证明自己身体正常、一切都好,薇拉把她复按下去。一派温馨和睦的景象,莫瑞的手紧攥着衣角向下拽。薇拉回过头来,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他最后说:“送我哥哥去安全的地方,还要安排新工作,绝对不能让他身处危险,他肯定不同意我和你们一起,不要让他知道。”

尼科拉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薇拉转过身要他跟上。他们重新走进电梯,下到C4层去进行试驾。电梯嗡嗡地运转,她站在莫瑞身后,声音带笑地说:“要么保护,要么一起死。我说过我们都没得选。”

十三岁的莫瑞无话可回,只觉得脸上阵阵发凉。他隔着透明的电梯门,看底下满装红液的庞然容器,其中无波无浪,只是发散着幽微光辉,像装标本用的玻璃器皿。二号机的全貌得以展现,一台巨大的人形机器,置身器皿中,被吊在深红里,死蚌般软塌塌地拖曳四肢,浑身的砂金色涂装泛着橘,只有头部露出液面,但死物不需呼吸。莫瑞出神凝望着那枚砂金色的钢铁头颅,它与C3层共同飞速地向上,正缄默着远离他们。

 


橙色的LCL液倾洒而出,泼了满地。莫瑞从插入栓里滑下,扶着舱门站直身体,重新适应气体呼吸。这个过程总让他不习惯,有种烟雾般空虚的感觉,好像上一秒他刚离开羊水,下一秒他就要会呼吸人间的空气,再过半分钟,其他人喊他过去时,他就要立刻站起来,学会走路。尼科拉说:“这次你和二号机的适配度仍是95%,远高于其他人,也远高于你首次试驾。你的状态很好,继续保持。”

“他从一年前状态就不错!”诺克提大呼小叫地冲出来,“每天都是85%以上的适配度!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莫瑞换上学生制服,从自动售卖机买来加许多糖的摩卡咖啡,还有菠萝包。诺克提忘记带钱,于是从他那里顺走小半瓶咖啡,倒在纸杯里喝。驾驶二号机时的感觉越来越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温暖、自然、服帖、顺利,驻留其中,不需考虑,更不必为任何事物付出任何代价。这台机器或许正是哥哥造的,因而与他如此契合。底层大厅空荡无人,灯关了多半,他们不得不从浓重的黑暗里穿过,电梯前照着的幽白光此刻恰像灯塔。21号和诺克提在身后打打闹闹,满散回音。他走到电梯旁,按上升键。

已经两个月不见使徒,他的三年时间熬了过半,今晚出巴比伦尼亚后还有时间,他预备去超市买些面包和蔬菜,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是不知道早就被安排离开巴比伦尼亚的哥哥今晚为什么出现在电梯里,他拜托了尼科拉,让他们把哥哥安稳地送回去,不要让他再回来。尼科拉正在翻阅纸质文件,手上的动作顿了几秒,然后说:好。

他不愿直接面对哥哥,或许还是等到一年半后再见他为好。最开始莫瑞不敢直接告诉他,回到家就躲在屋里,把信写了又撕。哥哥还以为他那几天心情不好,于是提前送了他亲手组装的小机器人,还有几本书,关于二进制和科技史。他靠着桌子,给他演示小机器人的功能,报时、录音(可以当作备忘录)、突然唰地举起手来,和他打招呼,而莫瑞不由自主走神。他知道哥哥永远无法赞成他的选择,会觉得这不明智,说:莫瑞,你不知道内幕,你把这些想得太简单了。还要说:我只希望你幸福,平平安安……但他驾驶二号机站在使徒身前,人们从体面的生活中撤离,第三都会轰隆隆地上升到地表,在机械的声响中转换成作战要塞,然后就被破坏殆尽,剩下大堆待重建的废墟。非人形的使徒都以天使命名,确有神赐般的力量,看起来坚不可摧,又被他们驾驶EVA击破,从深蓝色、如蝶翅没有脸孔的几何形体里,海啸一样喷射出猩红的血,每当他看到这些,他总会越来越清楚自己没得选。他多想说,哥哥,如果不这样,我们都可能会死。我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不必再为我操持,你可以不再牺牲、不再把自己放在第二位,更不必为我身处危险中。我并不是自私,只是想排除我们未来的障碍……

哥哥,我们仍将相会。

那天凌晨,他把斟酌修改过数十次的信放在餐桌上,两排鞋挤满了鞋柜,他拿走其中三双,留下一道缺口。薄纱窗帘在他身后的客厅里随着灰白的晨光摇晃,从没关紧的窗缝外落进几滴大雨,他提着行李,走出家门。这是最后一次,他和莫里安自此再未能正式见面。

他不敢想象哥哥会如何担忧如何受怕,更害怕哥哥因为过于担心,会来这座时刻可能被使徒破坏的要塞都市找他。别后时间越久,越觉得积重难返,无法向哥哥解释,于是他想,索性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见。加入巴比伦尼亚,成为EVA二号机的驾驶员,他知道这是仅有的、正确的选择,但他还是让他们都流血了。

莫瑞把咖啡瓶盖拧紧,放进包里。或许今天哥哥试图来找他,也不排除巴比伦尼亚仍在让他工作的可能性,毕竟这座庞大机构里,每分每秒,不同地点,都在发生许多相互背离的事,尼科拉只是总司令,无法掌控所有事……他看向莫里安乘坐的那台电梯,门上贴着张纸,有一半脱落了胶,裙摆般飘在空中。他走过去把纸翻开,上面黑字写道:电梯故障,暂停使用。

这是什么时候坏掉的?他问。

薇拉说:昨天上午。我知道你在问什么,你哥哥是乘东边那部电梯走的。

他们沉默着走进电梯,匀速上行。21号和诺克提似乎觉得气氛不对,于是不再说话。四人走上街道,各怀深深浅浅的心事。早秋的夜风沁透皮肤,驾驶二号机时那份意识和他人融合的昏沉感渐渐散去。莫瑞想,他应该自己去找哥哥,以确认他的安全。

“我们都知道你没去找过莫里安。”薇拉突然开口,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裹在风衣里的肩头海潮般随她轻轻颤动,“坚强到可怜地步的十五岁中学生,为了不让唯一的亲人卷入危险,决定三年不见他,目前已经成功了一半。这可是很少见的。“

莫瑞沉默地移开脸。事实上,他勉强撑到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他预备明天去见哥哥,远看一眼,只要确认他还安全。他无法完全相信那些穿制服的巴比伦尼亚工作人员提供给他的信息,甚至想责怪自己从前乖乖地相信他们,简直是在犯傻……莫瑞抿着嘴唇,开始感到冷意,于是紧了紧制服外套,预备和另外三人告别,叶影从他脸侧摇过,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从风中浮起,又凉又深。

莫瑞……哥哥的声音在呼唤着。

他们同时回过头,风突然变成尖刀,大朵大朵的黄叶从树上纷沓落下,沙沙声无边无际地响起来,像是大雨。莫里安隔着雨站在电梯门前,那台坏掉的电梯本应被断电,此刻正开着门,荧幕显示为下行。白炽灯在橘黄的空气里茫茫散开,莫里安仰着头,蓝眼睛被照得像玻璃珠。



哥哥看向他这边了,但是毫无反应。他喊莫瑞,却丝毫不知道莫瑞就在眼前。他穿着一年多前买的衣服,现在仍几乎崭新,折痕平整。他抱着牛皮纸文件夹按按键,门扉合紧,电梯飞速向下,灯光褪去后,原地留下的仍是贴有故障提示的电梯门,楼层显示黯淡无光。

莫瑞跑进旁边的电梯按倒数第二层,C3字符通红地亮起。电梯急速下降,却仍隔很远。在透明的墙壁对面,莫里安远远下坠着,紧绷身体一动不动。他无计可施,用力敲击着墙壁,试图呼唤他。电梯在C3层停下,莫瑞迈步奔向平台,扶着铁架台的冰冷栏杆向下看,在空荡无人的最底层,白炽灯全部明朗地照着地面。莫里安抱着资料往前走。二号机正置身大厅尽头的器皿,沉在透亮的深红之中。莫瑞无措地大声喊他,声音四处回荡,在墙上敲得脆响,而莫里安无动于衷。

“他死了。”尼科拉的声音在他背后沉沉响起。

莫瑞的手紧攥栏杆,想起前几次看到的莫里安,面庞都泛有冷色。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忧虑神情,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几乎显得无助。只有他们在电梯里遇见的那次,莫里安才略有反应,鲜艳的蓝眼睛透过玻璃看着他。但两年前他们相遇时,莫里安也是如此反应,在电梯里被灯光淡去的身影,用惊异和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同今天毫无二致,就像重播经年的录影带。莫瑞开始喘不过气,他叫着哥哥,而莫里安仍平缓地往前走。

尼科拉斟酌着,说:他是二号机的设计师之一。在你同意加入巴比伦尼亚的几天后……我们安排他离开,进行工作交接时,发生了意外。

他紧绷,然后永远断裂了。或许这是做梦,他醒来就可以永远逃避,沉在哥哥的怀抱里。他又喊了几回,想这回总能醒来,如果这是梦就好了,但他又想质问尼科拉,你们对我哥哥做了什么?可是地下的冷气开得太大,害得他如同高烧昏昏沉沉,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舌头。眼前的景象如此模糊,他置身于现实和梦幻之间,哥哥砂金色的头发在他摇荡的视野里,比以前还要明亮鲜活。莫瑞转过身,看到二号机从血池中露出的澄砂色头部,那双眼睛直直朝向他。

莫里安把文件夹放到桌边,调试机器。二号机微微弹动,池水摇曳,随后不自然地平息,他思索了几秒,从旁边楼梯走上C3层试图确认,从莫瑞身旁经过,身上的暖热气息扑来,散在莫瑞身上,近得能透过皮肤看见青静脉,还有发丝在空气中摇晃的轨迹。莫瑞于是孤注一掷,去抓哥哥的手。

莫里安穿过他的手臂。

他脸色苍白地看着二号机——或许因为对十三岁的莫瑞的担忧,或许出于对命运的不详预感。他每走近一步,二号机巨大的头颅就抬起些,鲜红液体开始翻起泡沫,在其中或许能照见命运。莫里安继续往前走,莫瑞又去拉他,手里只握到片片虚空。

池水在沸腾,仿佛欢迎他向尽头走来,却又没有温度,如同丝绒幕布在飞滚。莫里安站定,二号机鸽喉色的双目忽闪着亮起来——他们对望着。莫瑞头痛欲裂,他没办法再看下去,只想立即回到家里,或许这只是梦境,他们仍享受着安稳的日子……

而尼科拉说:他消失在二号机之中。你和二号机的匹配度突然上升,就是因为这……

无声。尼科拉的声音连同他的存在突然间消失。这里只有他们,莫瑞,莫里安,还有二号机。他们沉默许久,直到那细长沉静的眼部突然亮起透蓝色。池水瞬间狂涌而上,鼓起一波波浪潮,它们化出形状,攫获了莫里安,莫瑞冲上前将要抓住他的手腕,但他的双手再向前伸,只撞到铁台,无比干燥,没有池水,没有人迹,一年半以前,包裹二号机的池水在吞下莫里安,一年半后的今天,这里如此宁静,什么都没在发生,只有重演的幻影。二号机的眼部闪烁着,随即爆发出比雪盲还要强烈的光亮,转瞬吞没所有人。

在吞噬五感的光亮中,莫瑞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咔嚓咔嚓地慢慢开裂,四肢如同气球涨破了,他无处安置的痛苦、绝望、后悔、愧疚、喊叫,还有爱,都从裂口中轻盈地飞起,被光芒大口咽下,和此间的所有事物融为一体,转而以温暖包裹他的全身。他向前迈步,跌落进深深池水里,一年前的池水温暖,现今的池水冰冷,隔着时间同时作用在他身上。他们吞噬他的全部感觉,任由他软塌的身体下沉。我会被二号机融合吗?我会重新回到哥哥身边去吗?……哥哥的灵魂还在吗?我做错了吗?这是我的错吗?十五岁的莫瑞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消失,他的身上既不湿润也不干燥,没在下沉,亦未浮起。巨大的白色原野中无可视物,那些红浪潮翻滚沸腾的声音,如今也已归于寂静。所有的纷乱复杂、变化多端,都如直向地平线坠入的鸟群,尽要回归平稳直线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出声,哪怕能够说话,自己也无法听见,他只能用尽最后的声音,竭尽全力地喊:哥哥!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他知道哥哥早就在光芒中消失掉了。意外飞逝而过,在命运线上踢踢踏踏,却没有任何人来告诉他。于树林中莫里安倚着银杏树,在上升的电梯里莫里安同他交错眼神,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隔着时间,他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事不断地重演,任由粘连的洁白在寂静中将他包裹。

然后他的后背上出现了某种触感。这洁白之外的另一种事物在触碰他,他的后背紧贴着什么——他躺在什么东西上,这事物正托着他上升。

莫瑞隐约听见水中气泡的咕噜声,他开始感觉到喘不过气,肺中满是液体,托起他的东西冰冷又硌人。他浮出水面,接触到空气的瞬间濒死般咳嗽,仿佛刚离开羊水、窒息的婴儿,眼泪和红液共同滑落。他开始闻到药水的浑浊,带着股冰冷的生铁味,鲜烈地泛着腥气。眼前的空白暗下来,渐渐染上温暖的肉红。托住他身体的东西不再动了。莫瑞咳嗽着努力睁开眼,视野边缘是砂色的金属,在视线的中心,二号机沉静的蓝眼睛正注视着他。

他回过头,台边没有哥哥的身影,地上连水渍都没有一滴。机体暴走的警告声层层爆响,红灯从上到下此起彼伏地亮起,脚步声和喊叫处处作乱,而他正躺在二号机的手心。无人操纵,没有生命的二号机挣脱了无数导管和支架的束缚,将陷入池水的莫瑞轻轻托起。

莫瑞掌心发冷,血管像珊瑚枝,在额头下分明地鼓跳,他轻声喊:“哥哥?”

游荡幽灵、神智的残余,或者秘仪召唤的魂魄,无论是什么,那个一年半以前莫里安的幻影都没有出现,只有二号机的眼部幽幽地亮起蓝。深红的药液宛如烈火,于砂金机体上跳跃灼烧,在喧哗和混乱之中,它抬高手,把莫瑞举到面前,那冰冷的金属下颌,触碰他温热的额头——如此之轻,仿佛流沙。


评论(17)
热度(122)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食人魔森林 | Powered by LOFTER